六 文学作品的创造典型形象
文学作品虽然都体现作者的阶级意识,都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而能吸引我们、感动我们的作品,则是由于作者的思想感情正确,能真实地反映现实。文学作品的是否真实地反映现实,就是它能否吸引人、感动人的根本条件。因此我们要了解文学,就要更进一步来看:文学作品究竟要怎样才是真实地反映现实?
关于文学作品要怎样才是真实地反映现实,应该说,也是我们早已知道了的。因为我们在前面就曾说过,文学作品的真实性,要求它按照现实生活本身的规律和样子去描写现实。不是只要真实地描写现实生活的现象,同时要真实地体现它的本质。如果不能通过描写现象以真实地显示它的本质,所描写的现实生活的现象也不会是真实的。因此真实地显示现实生活的本质,对于文学作品的真实性,具有决定的意义。
为了着重说明这一点,我们这里举一个现成的例子来看吧。有个短篇小说,描写一位漂亮的农村姑娘回到家里时的一段话说:
一只驴驹似的大黑狗一-名叫黑头,从东墙根里的草棚子底下站起来了。它伸着前腿,伏着身子仰着头,张着血盆大嘴,打着呵欠。然后,它朴榜朴楞响着耳朵,摇了摇头,象几天没见一样,呻吟着,热情的向燕妮跑来。它缠住燕妮,一耸一耸,直立起来,前爪子向燕妮胸前扑着。
“回去! 滚了!”
燕妮稳重的向黑头喝斥。黑头不听话,抿着耳朵,呻吟着,竟从燕妮的两腿间钻过去了。燕妮几乎叫它拱倒。燕妮怔了一怔,无可奈何的笑起来。
这样的描写,是琐屑的、外表的、偶然现象的烦琐的描绘。结果是歪曲现实生活,并且把读者引导到庸俗的、注意琐细事情的趣味上去。
这种描写的错误,并不是由于描写了家畜、描写了人和动物的关系。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来看吧。也是一篇短篇小说,描写一位饲养员喂牲口的情况,其中有一段话说:
那天,我一进大门,远远见他(饲养员赵大叔)从西房里端着一簸箕料从槽跟前走过,性口看见他,都“吱吱唔唔”叫喊,他对着性口说:
“大家都哑静一点,守点规矩嘛! 反正是一人一份,叫喊也不多给你!”
我忍着笑,轻轻走了过去。
赵大叔顺着槽给牲口挨个添料,继续和它们谈话。他走到一头大键牛跟前,这条牛又高又大,左边的角断掉了。他拍了拍牛头说:
“累不累,“独角龙’?一上午耕了三亩地,真是好样的!大家都象你就好了!”他只顾和牛说话,猛不防旁边一头驴伸过嘴来抢着吃簸箕里的料。赵大叔推开它,用一个指头指着驴的脑门心说:
“你呀! 就爱占便宜,批评你多少次 了,一点也不改,再不改......”
这里所描写的也是人和家畜 关 系 的生 活 现象,但是和上面那段所描写的就显然不同。上面那段描写,只是表现了作者的庸俗的趣味,并歪曲了现实生活;而这一段则是描写饲养员的热爱牲口、乐意工作的精神。全篇小说都是这样多方面地描写这个饲养员的这种精神,以表现社会主义社会的农民的新的品质。
这就说明,文学作品的真实地反映现实,必须通过所描写的现实生活的现象,以真实地体现现实生活的本质;也就是必须概括现实生活中的本质的现象,以创造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创造典型形象。这又如毛主席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说:
人类的社会生活虽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虽是较之后者有不可比拟的生动丰富的内容,但是人民还是不满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两者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p
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形象,主要是典型人物;因为文学作品的描写对象,主要是人。如果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戏剧,不能创造典型人物,它的真实性就不会是深刻的,感人的力量就不会是强烈的。
就我们自已阅读作品的经验来说,一个作品的能吸引我们、感动我们,首先就是它所描写的人物是栩栩如生的。这样的人物就不能是一个空洞的架子,而是有鲜明的个性。其次是它所描写的这个人物,也不能只是具有单纯的个性,还要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或者说有普遍的社会意义,也就是要有普遍性。因此典型人物的描写,同时也就显示了社会生活的实质和面貌。
我们曾说鲁迅的《阿Q正传》是具有高度的真实性的,主人公阿Q是概括现实生活中许多同类的人的本质的特征所创造的。这就是说,阿Q是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而创造了阿Q这个典型人物,正标志着《阿Q正传》的高度的艺术真实性。《阿Q正传》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品之它所描写的阿Q是和实际存在的活生生的人,物一样,因此他的个性是鲜明的,而整个性格却是不简单的,这是我们读时都能感觉到的。然而阿Q这个人物的引起我们的注意,主要是他那种所谓阿Q精神的性格特点。这种性格特点是什么呢?就是精神胜利法。他的精神胜利法,通过种种条件具体地表现出来,就形成了阿Q这个典型人物。他的精神胜利法的具体表现又是怎样呢?如他被赵太爷打了耳光,又不敢回手去对打,只好在心里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 老子。”这样就好象赵太爷已是自己的儿子了,他就不禁得意起来。或者在和别人口角时,想到贫穷是他受尽欺侮的最大原因吧,就瞪着眼睛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这样就好象自己曾经是富翁一样,心里也就高兴起来了。甚至在被逼承认“我是虫牙”之后,还得碰上五六个响头,使他觉得自己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了;然而为了不感到“失败的痛苦”,他还是想了一种妙法 来“克服怨敌”,认为除了“自轻自贱”之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吗?“你算是什么东西呢”?这样想来,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就是他的精神胜利法的一些主要表现。
应该说明,阿Q本来并不是怎么驯顺的,往往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 他 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以至于采用了怒目而视的“怒目主义”和“在肚子里暗暗咒骂”的腹非政策,那么这种怒目主义和腹非政策,可以说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最精采的表现了。因此很显然的,所谓阿Q的精神胜利法,原是在实际生活中遭到了种种失败,没有可能得到胜利,于是不敢在实际生活中去正面反抗;但又不甘于实际生活中的失败,就只有实行这种精神胜利法,以求得心理上的安慰和满。这就是说,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有两重性的,一是不敢作实际的行动的反抗,二是还要表示虚伪的想象的反抗。所谓怒目而视的“怒目主义”和“在肚子里暗暗咒骂”的腹非政策,对这点就表现得更清楚了。
阿Q的这种精神胜利法,是一般在现实生活中常常遭受失败而不能取得胜利的人往往有的,特别是在封建经济的束缚、残酷的专制政治的统治之下的落后农民所自然有、也普遍有的。而没落过程中的统治阶级,无从挽救其必然没落的命运、却又不甘没落时,也有他们的精神胜利法。虽然和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性质上的显然的不同,但是也还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所以精神胜利法是有广泛的社会基础的,因此当《阿Q正传》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头上。就是我们今天,对于具有这种性格特点的人也是并不怎么生疏的。
然而阿Q的精神胜利法虽有反抗的意图,究竟是一种虚伪的想象的反抗,并不是实际的正面的反抗,而且还是要妨碍他走向实际的正面的反抗的道路的。因此这种精神是不健康的,是不利于革命的,而鲁迅也正是把它作为一种病态揭发出来,惊醒人们要克服这种精神上的病态,走向实际的正面的反抗的道路。(在作品中也描写了阿Q由于生计问题而有蔑视旧秩序的实际行为,由于革命风声而有“投降革命党”的“快意”的打算,这就是他的精神胜利法也随着他的实际生活而有了一点变化。)
我们读《阿Q正传》,通过它的具体而真实的描写,就好象亲眼看到阿Q的种种生活遭遇,看到他的精神胜利法的种种具体表现,就不可能漠然视之而无动于衷。我们看到他在实际生活中受尽了剥削、压迫、侮辱的痛苦,却只是在幻想中去找自欺自骗自嘲的安慰,就不得不一方面为他感到深垫的悲痛,而另一方面也对他感到无可奈何的气恼。而且通过阿Q这个典型,叫我们具体而深刻地认识了封建制度及其统治者,在实际生活上以及在精神上,如何残酷地戕害农民,而不得不感到无比的愤恨。要之我们读《阿Q正传》,不得不为阿Q这个典型人物所吸引、所感动,这由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经验也可以理会的。
自然文学作品所要描写的不仅是人物,还有环境、事件(情节) 等,这在具体作品中又是密切相关的。只是一般的说,文学的真实地反映现实,要创造典型形象,主要是典型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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